我因而快樂,也因而悲傷。

那其實也不錯。只是一直停留在那階段,我永遠也無法從心底得到平靜。對我來說,那只不過是中途的過程而已。我所渴望的,是毫無保留地和她結合為一體。擁有,也被擁有。我需要那種證明。其中當然也包含性慾。但並不只是那樣。我所說的是肉體上的一體感。自從出生以來,我從未感受過那種一體感。我一直是孤零零的,而且一直都在某種框架中處於緊張狀態。我希望能解放自我。藉由自我的解放,應該就可以找到以往一直顯得模糊不清的自我。藉由和她緊緊結合為一體,我好像就能夠拆除限制著自己的框子。

這就是我的生活。也就是說,在我變得無法成眠之前的生活。大體上來說,每天差不多都是重複同樣的事情。雖然我也會簡單記下類似日記的東西,但若是有兩、三天忘了記,就會分不清哪些事是哪天發生的。即使昨天和前天互換,也絲毫不會覺得奇怪。這是什麼樣的人生啊,我經常這樣想。不過我並不因此而感到空虛。只是覺得驚訝而已。對於分不清昨天和前天這事實;對於自己被包含、被吞入這種人生裡的事實;對於自己留下的腳印,還無暇確認就在轉眼間又被吹散的事實。這種時候,我會去洗手間在鏡子前看自己的臉。凝視十五分鐘左右。讓頭腦變成空白,什麼也不想。把自己的臉純粹當成物體那樣靜靜凝視著。於是,我的臉逐漸和我自己分離。成為純粹只是同時存在的東西。然後我便體認到那就是所謂的現在。和足跡什麼的沒有關係。目前我就是這樣和現實同時存在,那才是最重要的。

從前,在學校裡常常這樣做。每次重新編班的時候,就依照順序走到教室前面,站在大家面前談自己的種種。我對這個實在很不行。不,不僅不行。我從那樣的行為中找不到任何意義。我對我自己到底知道什麼?我透過我的意識所捕捉到的我是真的我嗎?正如錄進錄音機裡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一樣,我所捕捉到的我自己的形象,難道不是被歪曲認識後,方便改造過後的形象嗎?……我每次都這樣想。每次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每次不得不在人前談自己時,我就會有好像在任意改寫自己的成績單似的感覺。每次都不安得不得了。所以每次這樣的時候,我都盡量小心只說不需要加以解釋和說明的客觀事實,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好像在談一個虛構的人的虛構的事實似的。而且以這樣的心情聽著其他所有人的話時,便覺得他們也在談著他們自己以外的別人的事似的。我們都是在虛構的世界呼吸著虛構的空氣而活著的。

不過總之,談一點什麼吧。一切都從談一點關於自己的什麼開始。那是最初的第一步。至於正確或不正確,則等以後再判斷好了。由我自己判斷也行,由別人判斷也行。不管怎麼樣,現在是該談的時候了。而且我也不得不學著談談。

某種人把我想成比實際上更愚蠢。某種人把我想成比實際上更功利。不過那都無所謂。而且所謂「比實際上更」的表現法,也只不過是比我所捕捉到的我自己的像而言罷了。對他們來說的我,實際上也許是愚蠢、也許是功利。那不管怎麼樣都沒關係。不是什麼大問題。世上沒有所謂的誤解這東西。只有想法的不同而已。這是我的想法。

不過跟這個又不同的是,另一方面,也有人是被我身上的這種正常所吸引。雖然只是極少數,不過確實存在。他們或她們,和我,簡直就像漂浮在太空的黑暗空間中的兩顆遊星般極其自然地互相吸引,然後離去。他們來到我這裡,和我互相關聯,然後有一天離開而去。他們成為我的朋友、成為戀人。有些情況成為對立的存在。不過不管怎麼樣,全都又從我身邊離去。他們放棄了,或絕望了,或沉默(扭開水龍頭再也流不出什麼),然後離去。我的房間有兩個門,一個是入口,一個是出口。沒有互換性。從入口出不去,從出口進不來。這是一定的。人們從入口進來,從出口出去。有各種進來的方式,各種出去的方式。但不管怎麼樣,大家都會出去。有的是為了嘗試新的可能性而出去,有的是為了節省時間而出去,有的是死了。沒有一個人留下。房間裡沒有誰。只有我而已。而我經常都認知到他們的不在。已經離去的人。他們口中說出過的話,他們的氣息,他們所哼的歌,我可以看得見像塵埃般飄在房間的每個角落。

我想他們所看到的我的像大概相當正確吧。因此他們才都筆直地來到我這裡,然而終於又離去。他們認知我心中的正常性,認知我為了繼續維持這正常性所顯示出我特有的誠實—除了這個之外我想不到別的表現法。他們想要對我訴說什麼,想敞開心。他們幾乎都是心地善良的人。然而我卻無法給他們什麼。即使能給,光是那樣也還不夠。我總是盡可能努力付出。盡我所能地全部做到。我也想向他們尋求什麼。然而結果卻不順利。於是他們便離開了。

那當然很難過。

不過更難過的事,他們比進來的時候懷著更哀愁的神色走出房門。他們體內的什麼更加一層地磨損之後才出去。這一點我很清楚。說起來雖然奇怪,不過看起來他們比我磨損得更多。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總是被留下來?還有為什麼我手上總是留下磨損的什麼人的影子呢?為什麼?我真不明白。

資料不足啊。
所以解答總是出不來。
還缺了什麼。

可以聽見門關閉的聲音。
因為資料不足,不能解答。請按消除鍵。
畫面變白。

這種事情要繼續到什麼時候呢?我想,我已經二十五歲了。要繼續到什麼時候?

我並不覺得悲哀。因為這顯然是我的責任。她們會從我身邊離開是當然的事,那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她知道,我也知道。不過我們也曾經想追求一點微小的奇蹟。像是由於某種細微的契機而可能導致根本上轉變也未可知之類的事情。然而當然那東西並沒有來臨。於是她們走了。她不在以後我雖然覺得寂寞,但那是以前也曾經體驗過的寂寞。而且我也知道自己可以妥善地排遣那寂寞。

我繼續在習慣著。

這樣想時我心情很厭煩。覺得好像黑色的液體從內臟滿溢出來快要淹到我喉頭上來了似的。我站在洗臉台的鏡子前面,想道這就是我自己。這就是你呀。是你把你自己磨損成這樣子的。你比你所想的磨損得更多呢。我的臉比平常看來更髒、更老。我用肥皂仔細地洗臉,把乳液擦進皮膚裡,再慢慢洗手,用新毛巾把手和臉好好擦乾。然後走到廚房去一面喝啤酒一面整理冰箱。把枯萎的蕃茄丟掉,把啤酒排整齊,把容器換裝過,記下購物備忘便條。

黎明時分我一面獨自呆呆眺望著月亮,一面想這要繼續到什麼時候呢?我是不是終究還會在什麼地方遇見別的女人呢?我們就像遊星一樣自然互相吸引,然後又徒然地期待奇蹟出現,消磨著時間,磨損著心,再分別離去。

那要繼續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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