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到房間正中央,把淺藍色外套滑溜溜無聲地脫下,為了免得弄皺便掛在寫字椅背上。然後走到我旁邊來,併著雙腿坐下,脫下外套的她,顯得有些柔弱、容易受傷的樣子。我伸手挽著她的肩。她把頭靠在我肩上。非常好聞的香氣。白襯衫燙得平平整整的。就這樣維持五分鐘左右。我一直安靜抱著她的肩,她把頭靠在我肩上閉著眼睛像在睡覺似的安靜地呼吸著。雪一面把街的聲音吸進去一面繼續不停地下。簡直聽不見任何所謂的聲音。

我一面望著牆上的影子,一面在幽暗的光線中對他說出自己所處的狀況。我真的好久沒有這樣坦誠地把自己的心敞開來談自己了。花了好長的時間,像要溶化冰塊般慢慢地、一件一件地。關於我如何總算是維持著自己的生活。卻甚麼地方也到不了。甚麼地方也到不了只是年紀逐漸增長。關於我變得無法認真去愛。我已經喪失那種心的震撼。關於我變得不知道自己該追求甚麼才好。關於我對自己現在涉及的事物把自己該做的盡可能做好。但那卻沒有任何用處,我說。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逐漸僵硬化了。好像從身體的中心開始肉體組織一點一點地變僵硬下去了似的。我對這個感到害怕。我勉強覺得跟自己有連繫的只有這個地方而已,我說。我漸漸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包含在這裡。我不知道這是甚麼樣的地方。但我本能地這樣感覺。我是被包含在這裡的,我說。

你到現在為止失去了很多東西。失去很多重要的東西。那不是因為誰的問題。問題在你附加在那上面的東西。你每次失去甚麼的時候,就在那上面留下了甚麼別的東西。簡直就像做記號似的。你不應該這樣做的。你應該為自己留下的東西也留在那裏了。就因為這樣,你自己也逐漸一點一點地消耗下去了。為什麼呢?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想起電信局。線路連繫著。那線從這個房間一直聯繫到任何地方去。原理上我可以和任何人聯繫。甚至可以打電話到安克拉治去。也可以打到喜歡的女孩子的家去,可以打給分手很久的女朋友。其中有無數的可能性,聯繫點在電信局。電腦處理著那連繫點。以數字排列轉換連繫的結點,溝通因而成立。經過電線或地下電纜、或海底隧道或通訊衛星,我們互相聯繫,巨大的電腦統御著這些。然而不管在方式上是多麼優越、精密,如果我們沒有想要說話的意志的話,那麼它甚麼也無法連繫。而且假定擁有想要說話的意志,但像這次這樣如果不知道對方的電話號碼(忘記問了),也沒辦法連繫。其次就算確實問過號碼,也可能遺忘,或遺失電話號碼簿。即使記得號碼,也可能會撥錯。那麼,我們就無法連繫上。我們是極不完全的,不反省的族類。還有。假定我把這些條件都清除掉,就算我能夠打電話給誰,她也可能會說「現在不想說話。再見(咖鏘)」地掛斷電話也不一定。這麼一來所謂會話這東西也不能成立。那只不過是單方面的感情宣示而已。

她於是來到我身旁,為我做了我的人生之中沒有人曾經為我做過的那種事。纖細而大膽,很不容易想得到的那種事。但有人想到了。我把全身的力氣放鬆,閉著眼睛,把身體任她擺佈。那和我到目前為止所經驗過的任何做愛都不一樣。

那就像美好的音樂一樣撫慰著心,讓肉體溫柔地放鬆,讓時間的感覺麻痺。在這裡有的是洗練的親密感,是空間和時間安詳的調和,是以限定的形式做完美的溝通。況且這還可以經費報銷。「Not bad。」我說。 Bob Dylan 正在唱著甚麼歌。是甚麼呢?這?是〈 激雨 〉(Hard Rain's A-Gonna Fall) 我輕輕抱住她。她放鬆力量進入我的臂彎中。一面聽著 Bob Dylan 一面以經費抱著一個華麗的女子總覺得怪怪的。在令人懷念的一九九零年代這種事情令人難以想像。

我們鏟著雪。日復一日的鏟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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